“呯呯呯”,几声枪响。在日军的一处刑场,十几名八路军被射杀。
一辆吉普车从夜色中飞驰而来,一名日本军官下车,看着地上的尸体,皱起了眉头。一名日本士兵从刑场那边跑过来:“报告,所有抗日分子已处理完毕。”
军官有些紧张,“所有人都处决了?”
士兵说:“呃……是。”
“其他尸体呢?”
士兵说:“都被扔到江里去了,我们处理一批就拖走一批,以防止他们污染环境。”之后,镜头扫向一辆疾驶而来的大卡车,车上押着一名女子。
之后,这名日本士兵便在剧情里消失。
三句台词,没有名字、没有面部特写。8月29日晚,孟兴强在浙江横店“广州街”再次参演完一部抗日剧。
他已记不清,曾在多少部抗日剧里扮演过“鬼子”。
1、要是你爸能投一个亿,明天你就是主演
孟兴强毕业于河南塔沟武术学校,34岁,六年前来到横店,从事“武行”工作至今,除了演“鬼子”,他还演各种替身。
“跳海、跳楼、跳马,都是我们‘武行’来演,比较辛苦,以前是200块一天,现在是300块一天,有时也看拍摄的危险度来给钱。”
他骑着买来的二手摩托车,驶出深夜的横店景区,回到租来的屋子里。屋子在万盛南街一处偏僻的民房里,四楼,十平米不到,租金三百多元。
屋内陈设简单:一个布衣柜,一张床,一张桌子。桌子抽屉里放了一些跌打药膏。他抬起右边的胳膊肘,指着上面结痂的伤疤说:“看,这是前几天拍戏时摔伤的。”
床头还摆放着一座神龛,里面是财神爷。神龛前有燃过烟灰,还有三个摆放端正的苹果。
“我们不是每天都能接到戏,所以收入很不稳定,全靠运气。拜一拜神,会感觉运气好一些,当然,也不全依赖神。”
孟兴强告诉九派新闻记者,在横店,要想多演戏,就得人缘好,而作为“武行”,除了人缘要好,还得武功好。
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,去山上跑步、练功。因为经常锻炼的缘故,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,有紧致的身体线条和敏捷的身手。
“到我这个年龄,练功纯粹就是为了不退步,因为每天都有许多年轻人涌进这个行业,不锻炼就会被淘汰。”他说。
晚餐是几个馒头,外加一份凉菜。他坐在桌前,一边啃着馒头,一边说:“你别跟我提什么角色,我们就是流氓、鬼子、日本军官、店小二、打手,保镖,没啥具体角色。”
“要是你爸能投资一个亿、三个亿,明天你就是主演。”
2、演日本兵就得在戏中频繁死去
来横店之前,孟兴强做过保安、开过武馆,还像古惑仔一样混过“黑道”,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。拍戏这件事吸引了他。
第一次来横店拍戏,他就被导演骂了。
那次他演一个日本兵中枪身亡,“我走错位了,挡住主演了,导演骂我,声音很大,当时想和导演对骂,但被朋友拉住了,朋友说不能和导演吵,拍戏就是这样的。”
为了演好这场戏,孟兴强回家后反复琢磨、练习。拍摄时,中枪反应与枪的响声,及摄像机机位,都要协调好。
挨了几个月骂,他慢慢地懂了一些套路,渐渐能在这一行立足,“可是好角色都让关系户给演了,像有些女的,就只能演丫环、妓女,年纪稍大些的,就演接生婆。我就只能演坏人,老演坏人,心里也排斥,谁都只想演好人。”
起初,孟兴强不愿穿那些日本“鬼子”的衣服,他想穿八路的衣服,而且,“有些剧组的衣服根本不洗,这个人穿了那个人穿,闻一闻都能把人给熏晕了。”
演坏人,尤其是演日本兵,你就得在戏中频繁地死去。
“现在流行说‘像你这样的人,在电视里最多活不过两集’,其实哪有那么幸运?像我们,连一集都活不过,就几个镜头,甚至就是几十秒。”
在电视剧《武媚娘传奇》中,他演一个士兵,活了一分钟。
孟兴强在横店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扮演鬼子,主要工作就是一次次地死去:被刀劈死、背后被捅死、被割喉而死、头部中枪而死、后背中枪而死、被木棍敲死、被马踩死、被摔死、被炮弹炸死、被石块砸死……除了被手撕。
无数次的练习后,他终于能够熟练地死去。
中枪而死,干脆、利落。“衣服里有血包,拍一个镜头就要炸破一件衣服,拍不好既浪费衣服,又要浪费大家的时间。我当时很害怕,怕卡不住那个点儿,所幸第二次就通过了。”
他更喜欢中毒而死。面部狰狞,眼珠外翻,用手卡住嘴巴,最后痛苦地痉挛,倒地。全程特写,争取到这样的角色不容易。
他最多一天死过十多次,死五六次算是正常,“网上有传言说有个人一天死三十八次,纯扯淡,不可能死那么多次。”
随着演戏时间的推移,他已经不再乎演好人还是坏人了,只要把戏演好就行。“老演坏人的人在现实中可能是好人,而老演好人的人在现实中可能非常垃圾。”
因为演了太多日本兵,孟兴强有了一套自己的经验,“就是往猥琐里演,说话举止各方面不像正常人,演日本军官时说话就得阴点,反正把自己想成坏人,心里有戏才能演好戏”。
有时,他也需要在戏中砸个摊子,调戏下女一号,偶尔还能遇上强奸戏。
“演强奸戏很有意思,但往往还没摸到那女的,就被另一个男的给干掉了,因为有英雄救美的情节嘛,偶尔需要摸到女人的脸,不过摸太多,那演员也不愿意,有时刚把人家衣服撕烂,就被旁边的人给打死了。”
3、群众演员不是在人群中蠕动就是当尸体
朋友正在筹备一部微电影,在花木山庄举行开机仪式,孟兴强骑着那辆二手摩托车,去朋友那帮忙拍摄。
“就几千块钱的投资,能搞出什么名堂来,大家都是朋友,免费出演,互相帮助呗,就是一腔热血,为了理想。”
这天是9月2日,他已经四天没有接戏。
摩托车骑到半路,突然发出“噗噗”的响声,车里的链条坏了。
孟兴强也有自己的理想,“一开始是想演男一号呗,可是来横店久了,就发现这行太难了,出名哪那么容易。”
现在他务实起来,想多学点东西,能够和几个朋友合伙,拍点好片子,“现在网络电视剧吃香,大家都在网上看付费电影,我们更有可能成为新媒体导演,努力慢慢往前走。”
他把摩托车停在横店产业园的路边,指着“新公会”大楼的窗口,“今天休息日,平时这里很多人排队,办演员证,多的时候上千人,其实都没什么机会,家里没钱又没关系的,就只能成为群众演员。”
群众演员只能演背景,不是在人群中蠕动,就是躺下当尸体,不需要演技,一天工资40块。个头高、长相好的,可能成为“群特”,工资是70块。演死尸的人,剧组会多加几块钱图吉利。
“有些演员来横店久了,脑子就会出问题,离明星近嘛,总觉得自己能成名,成天抱着本子背台词,这行真的太难了,我曾经还被一个同性恋导演骚扰过,半夜给我打电话,被我大骂了一顿。”
花木山庄的山腰有家烧烤店,微电影的开机仪式就在这里举行,从山腰再往上走,就是一片别墅区。“据说许多大明星住在那里,环境好,清静,没人打扰。”孟兴强说。
开机仪式很简陋,十多名演员到场,穿上定装戏服,剧组唯一的设备是一台佳能单反相机。放完鞭炮,所有人都拿着一柱香,在香炉前上香。
“这是个行规,每个组开机都会要上香,敬各方面的神,即使是成龙、洪金宝参演的大组开机,也都会要上香。”他说。
吃晚饭点菜,有位演员想点“剁椒鱼头”,他拿着笔,茫然地念叨着“剁……剁字怎么写?”
“你怎么连剁字都不会写。”孟兴强拿过笔,在纸上写下了一个“剁”字。
4、上映后才发现自己的镜头全被剪掉
孟兴强的摩托车再次出了问题。当他行驶在横店镇的街头时,后面有人喊着,“你的摩托车要起火了。”
摩托车尾部正冒着股股浓烟。
孟兴强再次把车推到之前的修理店,店主称要更换部件,需三百元左右。
“这些人太坏了,为了赚钱,使坏,越修问题越大。”他推着摩托车,走在街边。他决定不修了,这台摩托车买来才几百块,换个部件就要三百,划不来。
他显得焦躁、茫然,在这个比一般县城都要大的小镇,没有车什么都干不了。有个导演正要他帮忙去销违章,几天了,还没有办成。
“如果我老办不成事,人家以后就不会找我了,我需要演戏的时候,他们也不会给我戏了。”孟兴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与各剧组之间的关系。
9月5日,他已经七天没有接戏。
有时他也显得淡然,“我没什么压力,只要我到处打下电话,或请他们吃顿饭,明天就会有戏演。”
没赚到钱,孟兴强不敢回家,“我最长三年没回过家,家里那些同龄人都混得比我好,有些人有房有车,我什么都没,不能比啊,没脸回去。”
他并不想放弃,“坚持了这么多年,放弃太可惜了,我现在在学各种软件,以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做个副导演。”
在孟兴强的电脑里,有他和明星拍下的各种合影,“见过了好多明星,现在对漂亮女人都没啥感觉了,麻木了。”
他将部分剧照做成了一个mv,是他参与的各个镜头的剪辑,唯一的主角是他自己。
他根本没当过什么主角。绝大部分的时间里,他只是“路人乙”。
孟兴强曾参演过电影《我是路人甲》,戏中戏的部分,他演一名八路军,“电影放映后,我才发现我的镜头全被剪了”。
作为路人乙,他有自己的观点:“这部电影拍得不太好,有些经典的东西没拍出来,如现场换衣服,肯定很多人不愿穿日本人的衣服,电影没给呈现出来。”
他又不无羡慕地说,“那男演员走了狗屎运,来横店没多久就有了这样的机会。”
孟兴强终于接到戏。9月7日,他连夜赶去象山影视城,这一次,他是替身。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本不算难,他曾跳过长江。不过,这天他要从十多米的桥上摔下去,还有心有余悸,“我惨了”。
他的微信头像是个财神爷。每月的初一和十五,只要不拍戏,他就会去横店的大智禅寺虔诚地烧香。
“我就是相信这个。”
突然,他冷冷地问我:“你有信仰吗?(稿源:九派新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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